导读：偈云：生世多艰难，命危于朝露。这是绝对精彩的一章，当然阅读角度的愉悦是建立在写作者受难的基础上。王俊生对他遭受的那场几乎致命的车祸前后，进行了非常细致的回忆，生命刀锋边缘倏忽来去的场面，可谓惊心动魄、历历在目。幸运的是，读者同样也能读到一个脆弱生命在大难面前的素质：他利用常识处理危机像一个冷静而智慧的野战军人；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问别人怎么样；他拥有一个好的妻子；还有，看上去敦厚而平静的他，以中国古典哲学中的两个字：忍耐，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并战而胜之——这是一个不需要怀疑的胜利。 当严重的创伤降临时，我终于明白了，与命运抗争，人的力量是有限的。不论你的身体多么健壮，在命运面前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我时常看着骨瘦如柴的双臂，看着伸不直的左臂和抬不起来的右臂，看着没有肌肉的、变形的双肩，脑子里一片空白。闪现的只有发生在昆明海埂路上的那次车祸…… 我的九死一生 我突然发现座椅上有一只白白的手放在那里，这是谁的手，放在我的座位上？ １９９５年３月２７日，这是我一生中难以忘怀的一天。清晨，我做完早操，回到房间，和平常一样，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西服。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套西服，我穿着它在日本广岛进行的第十届亚运会上取得了一金一银的好成绩。 因为早饭后我要去拓东体育场观看最后一天的甲Ｂ十二分钟跑的测验，所以在早饭时，海埂基地主任鲁诚亲自为我安排了车辆和司机，并嘱咐司机要注意安全，司机不断地点头：“您放心，我的技术您是知道的，决不会出任何问题。” 上午的测验十分顺利，各队依照抽签顺序，完成了整个上午的测验。下午测验全部结束了。国家队助理教练陈熙荣也要回基地，于是我邀请他同车返回。他再三推辞，我硬邀请他上了车。很快，汽车就离开了喧闹的市区。 “我看你这车‘油路’是不是有点问题？”熟悉汽车的陈熙荣问着司机。“这是新买的桑塔纳，不会有问题的。”司机扭过头向坐在他身旁的陈熙荣解释道。 我坐在后排，边听他俩聊天，边看着前方。一辆装满木材、沙石的黄河牌１４０大卡车在我们车前慢慢地向前驶着。我们的司机按了一下喇叭，脚踩油门开始超大卡车。突然，我感到车子向左急剧地摇晃了一下、两下，然后顺着路旁的土路急驶。车子失去了控制，一会儿碰一下路旁的杨树，一会儿撞一下路旁的电线杆，我双手紧紧抓住司机和陈熙荣座位的靠背……汽车像醉汉一样，跌跌撞撞地向水泥钢筋铸成的电线杆撞去，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只听到一阵猛烈的撞击声，车轮停住了，而我却失去了知觉。 我醒来时，车里静悄悄的，发动机已经停止了转动。我下意识地左顾右盼，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把头扭向左侧时，突然发现在我的座椅上有一只白白的手放在那里，这是谁的手，放在我的座位上？我很纳闷，突然思维又回到我的头脑：“这不是我的手吗？”大脑发出了收回手的信号，没有用，它立刻又发出了用右手协助左手收回的指令，但无济于事。左右手都不接受大脑的信号了。不祥之感立即闪现在头脑中：“坏了，这次我要去找邓朴方了。” “你们俩怎么样？”我抬头望着司机和陈熙荣。 “我的胸疼。”司机回答。“我只是牙撞掉了，腿撞肿了，其他没事。”陈熙荣回答。 “好，你们赶快下车，把我送进医院，我不行了。”他俩快速下车，却打不开我旁边的车门。后来我才知道，当车头撞上电线杆的同时，司机下意识地踩了刹车，汽车将电线杆撞断成三截。因桑塔纳是前轮驱动，所以当司机狠命地踩刹车后，前车轮停住了，但后车轮还在转动，其巨大的惯性将汽车横扫起来，车的后身直接撞向粗大的杨树。树连根拔起躺倒在马路上，车门被撞得凹陷扭曲。我的位置正是撞击的中心，巨大的撞击力顿时把我震昏了。 右侧的车门被费劲地打开，上来一个人要把我抬出车。“别动，我自己来。”我大喝一声。来人不知所措，赶忙跳下了汽车。 此时，我的意识已经完全恢复。我知道出车祸了，我的两臂已经受伤不能动弹，是骨折还是其他问题我不得而知，还不知道身体的其他部位受伤没有。我先动了动脖子，还行，头和颈椎没有出现问题；我又轻轻地移动了一下屁股，活动一下腰部，也很听使唤，腰椎也没有受损伤。我用力抬了一下左腿，没有抬动，左脚被压在司机的座椅下无法拔出来。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喷发出来，我抬起右脚猛地向座椅踹去，整个座椅呻吟一下向前移动了五六十厘米。 “俊生，你看怎么办？”陈熙荣已经清醒过来。 “你赶快找一辆车把我送进医院，我的双臂都不能动了。”我吩咐他。幸亏他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如果有个好歹，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汽车来了。”陈熙荣叫住一辆出租汽车。 “你给我找根长一点的绳子，把我的双臂捆起来。”医学常识告诉我，只有采取保护措施，才能最大限度地减轻伤势。陈熙荣找不到绳子，就解下自己的皮带试图捆住我的双臂，但太短捆不上。他急中生智，把身上毛衣脱下来，小心而用力地捆住我的双臂。多处骨折的双臂无力地交叉在一起。 “我们来帮你下车。”几位过路人热情地伸出了双手。“不，谁也不要碰我，我自己下车。”我知道这种严重的损伤，轻易碰不得，只有医生知道该怎么处理。 我又挪动了一下屁股，费力地把右脚迈出了车子。我浑身用力，终于站在了车外。映入我眼帘的情景把我惊呆了：崭新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前轮半悬空，整个车身被卡在小土坡上，下面是三米深的排水沟；汽车的前脸已经撞扁，而且发动机深深地卡在手闸边，这是司机和陈熙荣免于一死的真正原因。车头撞在电线杆的部位刚好是正中间的发动机，如果偏右，陈熙荣将与我们告别，如果偏左，司机也如此。车的两侧凹凸不平，面目全非。此车经公安部交通局检测后，证实完全报废。汽车的左侧是撞成三截的电线杆，马路上横躺着被撞倒的大树。交通已被阻塞，围观的人群达数百人。 我趿着一只鞋坐上了出租车。车子奔向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 艰难的二百米 这二百米路，也许是我四十七年来走的最短的一段路，却是最艰难的路。 汽车停在云南省第一人民医院的急诊室门口。发生车祸的时间是下午５点３５分，现在是６点整。一上出租车，我的上肢便开始恢复知觉，剧烈的疼痛伴随着知觉的恢复愈来愈强烈地向我袭来。我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出来。下车时疼痛已开始难以忍受，大颗大颗的汗珠从脸上、脖子上往下流，一会儿整个上衣都湿透了。 “把衣服脱下来，进行检查。”“我的双臂可能都骨折了，无法脱上衣。”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和他对话了，汗水一个劲地淌着，疼痛感缠满全身。 “那用剪刀剪开。”医生命令着陈熙荣。 陈熙荣拿起大剪刀：“俊生，我剪啦！”他首先从我左手的袖口开始剪起，“喳喳”的剪布声听起来是那样的刺耳。看着有纪念意义的衣服就这样剪掉，真是可惜。随后又剪掉了衬衣。 双臂露出来，医生看了一眼，马上开始填单子。不用说他是医生，就是没有医学常识的人，也看得出来双臂折断的地方。 “请到放射科拍片子。”医生说，“你们要先付费。”“放射科离这里远吗？”我问。“不远，只有二百米。”医生轻松地讲。“有没有轮椅？”陈熙荣看出我体很虚弱。“我们医院里暂时还没有。”医生回答。 我只好站起身，也不知道是谁已经帮助我把鞋穿好，两人扶着我一步一步地向放射科走去。 这２００米路，也许是我４７年来走的最短的一段路，却是最艰难的路。每迈出一步，我都感受到巨大的疼痛。这种疼痛是我从未经历的，每一次疼痛都令我淌出一身豆大的汗珠，每一次汗珠的流出都使我深深地喘一口气，人显得十分的虚弱。这２００米的路，使我终身难忘，这种疼痛感至今还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整整用了２０分钟的时间，我才走完了这段路。 不幸中的万幸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听见身边隐隐的声音：“他动了，他已经醒了。” 来到Ｘ光机面前，我已经站立不住，心里发慌，心脏跳着跳着总有一种突然悬空的感觉，两眼阵阵发黑，只想躺下来睡一会儿。医生说我这是半休克状态，如果躺下，那么就是休克了。 Ｘ光判定左臂上背中段肱骨粉碎性骨折，左肘关节脱位。鹰嘴断裂，右臂肩关节严重脱位，肩关节局部骨骼断裂…… 一小时后，省第一人民医院立即组成由方睿才主任医师为首的抢救小组进行救治。方主任医师是我国十分著名的断臂再植的专家，对骨骼医学有极深的造诣。 方主任医师来到我的面前，用手轻轻抚摩着我的伤处，轻声地问：“疼得很厉害吧？”我点了点头。他把治疗方案简单地向我做了介绍，然后说：“我们先去病房。” 护士把我推上二楼，我想躺下，但剧烈的疼痛使我无法躺下，只能坐在那里把头放在桌子上。 “我先给你的肘关节复位。”方医师边说边拿起我受伤的左臂。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使我急促地呼吸着，心跳飞速地加快，两眼冒着金星。 “太疼吧？”医师轻轻地放下我的手臂，“走，我们去手术室。” 手术室在八楼，当我从二楼出来时，看见楼道里站了很多人。戚务生，马克坚，李晓光……我无力与他们打招呼，只是互相默默地对视。 “你怎么上手术台？”进入手术房后，方医生与我协商。 “能不能用三角巾把我的双臂吊住，我再上手术台。” “这是好方法。”方医师表示赞同。护士小姐非常熟练地把我的双臂包扎好，吊在脖子上。我慢慢地从座椅上站起来，护士扶我上了手术台。 “你必须平躺才可以。”方医师说道。 “能先打麻醉剂吗？”我的肩关节严重脱位，臂的上端实际上在背部，平躺一压迫肩关节，疼痛可想而知。 “坐着是无法注射麻醉剂的，容易发生危险。”医生说。 “只能自己躺下？”我问。 “只能如此。”方医师回答得很坚决。 我咬紧牙关向后躺去，立即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我听见身边隐隐的声音：“他动了，他已经醒了。”我慢慢地睁开眼睛。“王副主席，一切顺利。”方主任医师微笑地对我说。我看着两臂打满了石膏，三角巾从左右两个方向在脖子上吊着两臂，整个上身仿佛由石膏固定了。 “方医师是在Ｘ光射线下给你对接的。”护士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十分感慨。 “谢谢您方医师，谢谢大家。”我由衷地说。 “不用谢，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我看你的伤势太重，尽量减少你今后生活上的痛苦。中国的足球事业需要你。”方医师的话十分真切。我预感到此次的车祸可能会严重影响到我的生活和工作，我陷入了沉思：如果两只手都不能动，饭怎么吃？脸怎么洗？大小便怎么办？工作怎么办？连笔都拿不起来。愈想愈可怕，一切都甩给妻子和孩子？她们也有自己的工作和学习呀！莫非我也要用脚写字，用脚夹住筷子？非常现实的生活，非常现实的想法。 “不，我决不能失去双臂，决不能！”我在内心中已经开始了与不幸命运的抗争。 夫妻情深 “我看还是原配的好。”这句话后来成了我的口头禅。 最痛苦、最难熬的三天三夜过去了，疼痛减轻了很多，我可以吃些稀饭了。第四天清晨，我和足协的同志一起乘坐云南航空公司的班机返回北京。 一回到首都机场，急救车立即把我送进了北医三院。在我爱人的再三坚持下，经过必要的检查后，我回家休息了。 回家的感觉的确不一样。爱人给我设计了十处坐卧都行的椅子和床。这十个地方对我能度过９０个夜晚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脖子上吊着打满石膏的双臂实在是痛苦，每天晚上，脖子疼得不能动弹，只能在躺椅上休息一下；双臂交叉在胸前，一两天还可以，长达９０天可真难受不堪。最可怕的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家里人都进入了梦乡，我却不能入睡。妻子用好几个枕头垫着我的双臂，我最多躺上十分钟就要起来。由于不能翻身，躺一会儿就感到十分疲劳，在房间里来回转悠，累了找一个地方歇一会儿，再累又换一个地方，换另外一个姿势躺一会儿，如此反复不止，直到东方开始发白…… 妻子帮我找来许多录像带，有时陪伴我到很晚很晚。她向单位领导申请了两个月的假期，领导十分支持她，特批了她的请求。她由于过度的操劳，一次不慎将暖瓶打碎，滚烫的开水将大腿烫伤了一大块，豆大的水泡亮晶晶地浮在大腿的皮肉上，烫坏的皮肤浮起红红的一片。每当她给自己涂抹药水时，我的内疚比我的疼痛还难忍。 一天晚上，妻子正给我洗澡。我的莫逆之交常健夫妇俩带着儿子来看我。他妻子叫刘淑敏，是儿童艺术剧院的著名演员，很有表演天赋，对常健和他们的儿子可称得上贤妻良母。他们的儿子从小就聪明伶俐，待人接物很有分寸且有礼貌，喜欢足球并且有很多很有见地的足球观点，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我和他经常一起议论中国的足球。看见我披着浴衣从洗澡房走出来，我爱人跟在后面不停地帮助我擦拭身上的水珠，他俯在母亲的耳边轻声说：“妈，我看还是原配的好。”这句话后来成了我的口头禅，和一些朋友聚会时，我常用这句话提醒大家注意珍惜夫妻间的感情。 忍耐是最好的药 亲爱的朋友，当你遇到像我一样的痛苦时，只要你记住两个字——忍耐。 一个月后我便开始进行恢复功能的练习了。司机王幸是一个热情、富有责任心的人，每天早晨准时把我送到积水潭医院的康复中心接受康复治疗。 昆明车祸后，双臂吊着绷带在家中养伤。医生、妻子以及司机看着我训练的艰难和动作的迟缓既好笑又怜悯，他们每天都在不停地说：有进步，有进步，手可以抬高了，胳膊可以伸直了。我曾不止一次地看着镜子衡量我手臂的高度和长度，令人遗憾的是，一个半月的医治，我的进步并不大，右胳膊照样抬起一点就十分费力，肯定是神经系统受到了创伤；左手也无法洗脸和系领带。如果再这样下去，生活无法自理的现实必将出现。 担心的同时我更加抓紧时间刻苦、顽强地向命运抗争。清晨，我在阳台上系了一根粗铁丝，双手攥住，拼命往上举。右臂根本没有反应，但我不气馁，天天坚持。据肌电图测试表明，我右臂的臂丛神经系统受到严重损伤，但没有断裂，完全可以恢复，只是每天以一毫米的速度恢复。就是每天以一纳米的速度恢复我也不怕，我知道信心与坚持对我来说是何等的重要。我逐渐体会到一个最普遍的真理：一个人的思想能够决定自身的命运和事情的结局。 在第７１天的清晨，我又去攥住粗铁丝。想不到我居然把右臂抬了起来了，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妻子、孩子以及亲属们都跑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太高兴了，也太兴奋了，举着铁丝不放，让他们看。大家都为我的进步而高兴。 “你把铁丝放下来再举一次。”妻子说。 我想慢慢地放下来，可谁能想到，胳膊根本不听使唤，自己掉了下来，再试图举起抓铁丝已根本不可能了。此后，我非但没有泄气，反而更加刻苦地、顽强地进行训练。我心里明白，我的右臂一定能抬起来，我的生活一定能自理。人为了生存而迸发出来的力量是巨大的，也是无穷的。 在妻子的精心照料下，在医生的精心治疗中，我坚持不懈地努力着。尽管两臂都有严重的残疾，但是我的“生活能自理”的基本设想达到了，我感到十分欣慰。 亲爱的朋友，当你遇到像我一样痛苦时，我劝你不要心急，不要发火，也不要随口说：我要克服困难。只要你记住两个字——忍耐。随着时间的流逝，你回头一看，你已经克服了困难，并渡过了危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