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晨光洒进位于墨西哥城闹市区人声鼎沸的“桑伯斯”餐厅，把桌上那束特意为他准备的郁金香映得格外娇艳。这里距米卢的家大约有３０分钟车程，记者决定在他到来前先享用一顿精美的墨式早餐，但兴奋的等待让人食不甘味。头天（１１月１５日）晚上，米卢在电话里爽快地答应在这家餐厅接受我们的采访。

　　依然是蓬乱的栗色头发，箭头般挺直的鼻梁，一件黑色大衣立着领子，精干的米卢面带笑容地朝这边走过来。在记者迎上去之前，米卢和好几张桌旁的墨西哥人握手、贴脸，互致问候。看得出来，他们并不相识，但米卢显然像在中国一样受球迷欢迎。

　　身在墨城心在“汉”

　　看着米卢一脸轻松的笑容，毫不犹豫地向小小的咖啡杯里倾泻白糖，我们能够想象他回家休假的感觉，就像今天墨城的天空一样晴朗。然而当话题从“休假”开始时，米卢的答案却出人意料。

　　“休假其实也很累，你们听，我的嗓子都有点哑了，真正休息的时间太少了，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忙什么呢？几亿中国球迷可都盼着你好好放松保养一下呀。”

　　“难得回来一趟，要和很多朋友聚会，还要处理家里的一些事情。墨西哥的朋友们对中国都很好奇，他们总是问和中国人怎么相处啊，我就说中国人很好，———没问题，干杯！”米卢发音标准地蹦出这两个汉语单词，大家全都笑了。

　　餐厅招待送上一篮松软的面包，顺便请米卢点餐，米卢却表示有咖啡和面包就足够了。记者于是和他调侃道：“还是中餐好吃吧，回到墨西哥还想不想吃？”米卢闻言放下手中的一块面包，麻利地从随身的皮夹子里抽出一张小纸条：“看，这是我的一个宝贝。”

　　我们一看，竟然是一张北京日坛公园附近某餐馆的用餐收据，上面开列着宫爆鸡丁、软炸虾球、蒜香排骨等菜名，另外还有家常炒饭和鲜桃汁。米卢解释，这些都是他最爱吃的中国菜，但这些中文菜名他不认识，所以随时带着这张条子，走到哪都不怕了。

　　老米呷了几口咖啡，忽然神秘地向记者挤眼坏笑，字斟句酌地说：“每天上了床总是睡不着，我在想重要的事。”记者察觉米卢话里有话，马上追问：“一定是有关世界杯的事吧！能给我们透露点想法吗？”可是他又一脸狡猾地绕起圈子来：“我想中国菜，想你们的阎主席（指中国足协专职副主席阎世铎），还有虞（指翻译），他们都是我很好的朋友。中国队取得了历史性的进步，和他们、和足协、体育总局的支持是分不开的。”

　　感觉米卢对敏感话题在故作谦虚地打岔，记者只好厚着脸穷追不舍：“你真的没考虑世界杯的事？”米卢这才不慌不忙地“坦白”说：“怎么能不想？足球是我的生命，现在中国足球就是我的头等大事，预选赛结束前我就开始考虑世界杯赛了，坐上回家的飞机，躺在家里的床上，我一直都在想，我喜欢中国和中国人，我应该为他们努力工作。”

　　刚才一脸调皮和狡黠的老米变得严肃起来，采访不知不觉转入了正题，记者的心立刻和亿万中国球迷一样，为一个日思夜想的疑问而悬了起来。

　　输干净也别怪我

　　１２月１日，２００２年世界杯赛分组抽签仪式将在韩国釜山举行，人们都盼着米卢的神奇之手能够为中国队抽得一支“上上签”，以便中国队在首次征战世界杯的道路上再创佳绩。人们至今仍然记得，张吉龙在十强赛前为中国队抽得好签后，米卢像孩子般的欣喜之情。然而，当记者小心翼翼地提起有关世界杯抽签的问题时，米卢却表现出耐人寻味的冷静。

　　“我对这次抽签毫无兴趣。我告诉你们，如果大家太在乎抽签的得失，我们在比赛开始前就已经失败了。我总是说，运气最不可靠，你也许一次走运，但不可能次次都走好运。”

　　不等记者深问，米卢已经拿过自己的皮包，开始在里面翻找眼镜，但最终没找到。他于是无奈地耸耸肩，接过记者递上的笔和采访本：“你们看，历次世界杯赛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转眼之间，５７岁的米卢已经准确无误地将１９７０年至１９９８年的８次世界杯冠亚军决赛的参赛对手及比分逐一列出。“巴西３次、意大利３次、阿根廷３次、德国两次……”米卢点数完，抬头反问：“年轻人，这说明什么呢？”记者不敢妄言。米卢说：“许多队都有机会参加世界杯，但只有很少的几支强队总能走到最后，在世界杯赛上，只有真正的强队才会走好运，弱队永远和坏运气相伴。”

　　“我们怎么样？中国队要在世界杯赛上打进第二轮仅仅是一种幻想吗？”记者又问。

　　米卢慢吞吞地撕下一小块面包，塞进嘴里缓缓嚼着回答：“恐怕所有的人都认为这只是幻想，但我们却必须这样去梦想。我不上场比赛，是中国的球员在踢球，世界杯赛上能不能赢应该去问问他们，他们必须有这样的信心。我的经验是———在做一件事之前绝不做失败的准备，想都不能想。但是我不会作任何承诺。”

　　看到记者还在用困惑而渴求的目光望着他，米卢终于直言不讳：“就我个人而讲，我希望中国队能在世界杯上至少赢一场，这确实可能！但是如果中国队输得干干净净，希望大家也不要指责我，因为我肯定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韩国队是亚洲强队，参加过５次世界杯，可是没能赢得一场比赛。现在你们的一些媒体问，为什么中国队不能在世界杯赛上取得更大胜利，甚至进入第二轮，我希望他们保持清醒。我们的球队有１１个人上场，实际上是１２个，这第１２位就是中国的球迷，他们的支持非常、非常重要，但怎么去支持，大家应该好好思考一下。”

　　听完米卢一席话，记者仍然觉得不过瘾，大胆问道：“你现在已有备战世界杯的计划了吗？”米卢迟疑了几秒，回答说：“足协已经在制定详细的备战计划，我也想得很多，将向足协提出我的建议，但我现在什么都不能透露，这是职业准则。但可以告诉你们，我认为最重要的备战就是设法让球员们信心十足地去参赛。”

　　中国人独缺耐心

　　采访进行到此处，米卢的谈兴越来越浓，他已经喝下４杯咖啡，在记者的采访本上涂乱了两页纸。早听说米卢对待国内记者惯于狡猾周旋，敷衍了事，但我们接触的米卢却是一位热情诚恳、和气坦率的“媒体合作者”。

　　琢磨着米卢刚才关于“运气论”的教诲，记者不禁想抖个机灵：“你说世界杯不靠运气，那哥斯达黎加队呢？１９９０年你带领他们首次参加世界杯赛就打进１６强。中国队也许有同样的运气？”

　　米卢用小勺儿搅着咖啡回答：“一个马戏团里有两个角色最重要，一个是小丑，另一个是魔术师。记得我刚执教哥斯达黎加队时，所有人都觉得我会成为一名小丑，准备看笑话。但在那届世界杯赛后，他们又称我是魔术师了。其实我并不是神奇人物，只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好教练。不过，那一次，我们的运气的确不错，但你知道哥斯达黎加队在世界杯赛前的３年中打了多少场国际友谊赛？９２场！而中国队呢……”

　　米卢欲言又止，使记者意识到话题正在触及一个更有深度的问题。于是记者接着发问：“努力了４４年才进入世界杯，中国足球的问题到底在哪儿，是中国人体格不行吗？”

　　“为什么不早点请神奇米卢来呢？这就是你们的问题。”米卢冷不丁幽了一默，让凝神屏气、预备聆听宏论的记者差点闪了腰。米卢大笑几声，然后终于抛出了高见：“中国足球发展慢和球员的体格没有关系，我带的中国队球员身体素质之好，在全世界都不多见。守门员津（江津），杨（晨）、马（明宇）、范（志毅），身体都很棒。问题在哪儿呢？主要是中国足球与世界交流不够，像墨西哥队、阿根廷队，他们都很重视对外交流。日本足球近几年进步很大也是因为经常打国际比赛，中国过去许多年不开放，球队出去的机会太少。这可能也同文化传统有关系，中国人喜欢呆在家里。一定要走出去，只有开放才能拥有全面和长远的眼光，知道别人好在哪，自己差在哪。哥伦布和马可·波罗与众不同，就在于他们视野广阔，知道如何以最小的代价去达到目标。”

　　“第二，要有耐心。到中国执教前我看过一本书，说中国人最有耐心。但是后来我发现，中国人什么都不缺，有能力干好所有的事情，唯独缺乏耐心。你们组织数千人去建一座机场，肯定能够很快建成。但是足球的规律与此不同，是独一无二的，中国球迷应该耐心等待，牢记中国足球过去和现在在世界上所处的位置。欧洲的许多老牌俱乐部，像意甲的拉齐奥至今都有１００年历史了，可我们的联赛才七八年时间。我刚到中国时，中国队的世界排名是第８６位，现在上升了很多，而且打进了世界杯，进步已经很快了，你们为进世界杯等待了４４年，为什么不能耐心等下去，却马上就想要在世界杯上有惊人的胜利？”

　　“每人都是一个谜”

　　米卢一番宏论让记者听得有点入迷，竟然忘了接下来该如何提问，就随机应变，要求与他合影，我们轮流靠在米卢的臂弯里，他则像一位职业外交家，脸上始终保持着迷人的笑容。接着，米卢又应记者要求为读者写下两行问候题词，签上了漫画一样可爱的中文字：“米卢”。写时间时，记者听到米卢嘴里轻声叨念了一句：“今天是１１月１６日，２２日又要回北京了。”

　　采访接近尾声，米卢却眯起双眼瞄着记者说：“年轻人，你就是那个跑到我家里的记者吧？”记者心里不禁一惊。大约一个月前，记者曾试图采访米卢的妻子玛丽亚，但被米卢一个越洋电话封杀了，于是偷偷登门暗访，写成了一篇《探访米卢的墨城老家》的报道。因为摸不准米卢的态度，如今见面自然不敢主动提及此事，不想还是叫米卢这个“老江湖”抓了个正着。记者连忙答道：“是我，是我，你不会为那件事生气吧？”米卢板起脸说：“中国朋友都问我为什么住在那样破的房子里，我说等我回到墨西哥一定要把那个家伙干掉！”见记者一脸紧张，米卢马上伸过手来道：“这是玩笑，没关系，谢谢你的工作。”

　　记者于是壮着胆，提起关于他个人的话题：“中国人都觉得你是一个谜，很难了解，你到底是怎样的人？有什么神奇魔力，能够取得这样巨大的成就？”米卢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抬起一条腿，指着大概是从北京秀水街上买到的绉巴巴的黑布休闲裤说：“看！我像蝙蝠侠吗？我是个很平常的人！其实，每一个人，包括你们，对别人来讲都是一个谜。我是个有经验的教练，但每个好教练都很有经验，我和他们不同的是我从来不把自己的想法写成工作计划，但我总是很清楚怎么以最短的时间达到目的，这是我独特的工作方式，虽然与众不同，但是事实证明非常有效果。秘诀在哪里，我自己的的确确也不清楚。你们奇怪：米卢在世界杯赛上为什么总是走好运，长久以来，我自己也很想弄明白这个问题。到目前为止，我也只能说，这或许是一种灵感———我就像在画一幅画，下笔前却不知道要怎么画，但总是在必须作出决定的重要时刻，有一种感觉从内心深处产生出来，告诉我该干什么。”说到此，米卢将一只手掌放在胸前，似乎在和那颗他自己也感到神秘难解的心灵进行着交流。

　　这番如《易经》中所说“玄而又玄，众妙之门”的解释让记者彻底“晕菜”，米卢接着道：“我很多时候像个孩子，特别是赢了球，就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我并不想让自己显得神秘，但也不喜欢外界了解我的隐私，不喜欢我的家庭卷入我的职业生活。我长期在国外工作，玛丽亚和达莲卡（米卢的独女）住在墨西哥城，曝光过多对她们有些危险，大家应该理解。关于家庭，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我和妻子很幸福，女儿不喜欢我出国工作。”

　　米卢停顿了一下，又加重语气强调：“反过来说，我对有关中国足球的事也很谨慎，对中国，对中国足球，对中国足球不利的事，我从来不讲。我知道怎么保护中国的足球事业，尽管有不足，有问题，但为了共同的目标，我们应该多讲积极的方面，使中国足球的发展有更好的环境和气氛。”

　　“世界杯后，你会继续在中国工作吗？球迷们都盼着你能留下。”记者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米卢回答：“我想不会。我喜欢到处走走，认识不同的世界，不同的文化。全世界的球迷其实都一样，你赢球他们就爱你，你输了他们恨不得杀了你。”

　　不知不觉，采访已经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米卢起身告别，我们听到他说：“我是坐出租车来的，在墨城我不开车，很多路都不认识。”在陪着他穿过餐厅外面的百货店时，米卢忽然停下来买了两大盒巧克力，又让售货员在糖盒上扎好礼花儿，没想到，竟是送给我们的。当我注意到，糖盒后面的价签不知何时已经被米卢礼貌地撕掉了，心里不禁涌起感动。

　　在大门口与我们握过手，米卢一时打不到出租车，便沿着街道朝前走去，他的黑呢大衣和栗色头发很快便消失在人流当中。我们在心中默默祝福：米卢和中国足球永远有好运！（本报特约记者张宇清 吴继德墨西哥城专电）

    (羊城晚报)